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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徐杨文保外传之转胎奇案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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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徐杨文保一干人等,静悄悄地越街窜巷,到了城外,才打起火把,直奔回龙场而来。

曾天佐打从县城回到回龙场以后,就不断有人来报。听得徐杨文保在大堂里外的种种举措,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时想着徐杨乃实授七品,独霸一方,交游之广毕竟非他一个虚衔员外郎可比,也许真能请到名医,续了曾家的香火;一时又想到那徐杨跟他并无真正的交情,自己纵火伤人,终非朝廷命官所宜,保不定他就乘机下个狠手,往死里弹劾自己,在朝廷面前显示他的刚正廉洁,在百姓面前博个“爱民如子”、“锄强扶弱”的好名声,拿自己的身家去染红他的顶戴。越琢磨越是心浮气躁,坐立不安。待得华灯初上,却突然有人急匆匆从县城赶来,说道江大黄已经死于非命,城厢镇满城都在传说曾大老爷这次要被裭夺官身,打入大牢了。曾天佐听得心惊,忖度着这些传言是无知百姓猜测还是衙门里有人走漏了消息;假想着如果自己被朝廷问罪,谁能帮自己周旋一番。想来想去,却发现尽管平时交游广阔,朋党众多,这时候却又似乎没有一个真正帮得了自己。再想到自己打拼一生,把祖业壮大了好些,又从一介乡绅攀附上了朝廷,成了正七品命官,从所未有地光耀了曾家的列祖列宗;谁知到头来连曾家的香火都断了。一切的操劳算计,全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越想越是悲郁难以自持,遂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向门外大步走去。一众仆从慌忙围了过来,曾天佐烦躁地摆了摆手,独自向外走去。内府管家曾敬休见状,差丫环飞报正卧床不起的大奶奶。

曾天佐出得正房,径直向正堂走去。曾府是一座五进制穿堂式大院,正堂在南面。曾天佐经由过厅,穿过几重庭院,进入正堂。在正对正门的内墙处,有一座镂空雕花的开放式三层神龛,造型甚是精致,供奉着曾府列祖列宗和天地。曾天佐正对神龛跪了下来,先是拜了三拜,然后开始叩头。叩到第七个头时,不由悲上心来,放声大哭,久久伏地不起。正痛哭间,突然一只白净胖乎的手伸了过来,搂住了曾天佐,同时,一阵低低的抽泣声响起,伴随着一声嘶哑的呼唤:“老爷!”原来是曾天佐的正房曾乌文姜到了。曾天佐为了多生子女,一共娶了五房女人,但只有这正房与他感情最是洽贴。这一方面固是乌氏的家翁是举人出身,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更主要的还是这乌氏委实是一把持家的好手,把曾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又且驭夫有术。单说这四房小妾,倒有三房是这乌氏一手操办的。新人进门,乌氏都待如姊妹,平时总劝曾天佐去与小妾合衾,望得多繁曾氏香火;但一到大关节处,却又刚严自持,总有一定之见。所以合府上下,莫不又敬又怕。乌氏自己仅出一女,曾天佐唯一的儿子是三房所出,孩子一出生,一切喂养均由乌氏一力操持。孩子的每一缕布片,每一匙汤食,莫不经由乌氏之手。所以那孩子倒把乌氏当作了亲生的母亲,与自己的生母感情反而略淡些。及至这场大变,乌氏痛彻心扉,哭哑了嗓子,到现在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一直卧床不起。刚刚听到丫环报说老爷独自外出,强撑着身子一路寻了过来,见得曾天佐跪在地上嚎哭。那曾天佐一向为人端严,乌氏入门三十多年,何曾见过老爷这般情状,不由心下大痛。但她通达人情,知道此时无论任何劝说言语皆是有不如无,所以搂着曾天佐,也不劝说,只是陪着曾天佐抹眼泪。那曾天佐心疼夫人,也强忍了悲痛郁乱,由嚎啕大哭渐渐变为呜咽抽泣。夫妻俩正相拥而泣,儿子曾法安已打听得情形,急急赶到了正堂,到父母身前,默默地跪了下来。老夫妻俩一见儿子,更增悲戚,双双搂住了儿子,忍不住又痛哭起来。一家三口正悲痛间,只听正堂内门“嘎吱”一声被猛地推开,曾府大管家余英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也不及行礼,大声道:“老爷夫人,据村民急报,县尊老爷夜访咱曾府,马上就到门前了”!曾天佐大吃一惊,愕然道:“现在就要来拿人么!”余管家道:“老爷,哪有县尊亲自来拿人的道理!何况这大晚上的!小人已打听明白,县尊是来拜访老爷的!人马上就到门口了,小人已吩咐合府上下,把各处蜡烛油灯全掌起来,老爷须得即刻开大门迎接!”曾天佐听得恍然大悟,突地感觉胸间一阵大畅,急忙道:“快取我的官服来!”连声音都发颤了。那曾天佐交游甚广,再大的官也接待过,却从不曾如此诚惶诚恐过。余管家道:“老爷,官服我已派人去正房取了,只怕来不及,咱们先开大门吧。”正说着,一众仆佣抢了进来,把正堂各处的油灯、蜡烛全都点了起来,霎时间正堂亮如白昼。早有丫环簇拥着曾乌文姜向后院走避。曾天佐紧紧地平复了一下心情,喝道:“打开大门,迎接县尊老爷!”在众人的七手八脚忙乱中,厚实的大门终于徐徐推开了。

众人越过院子前方天井向大门外望去,只见一溜火把如长蛇一般,正缓缓地向曾府蠕动而来,马上就到门前了。曾天佐急道:“我的衣服!我的衣服!”余管家道:“老爷,小人想不更衣也不打紧!小人打听得,那徐杨县尊也是穿便服而来,所以小人才敢断定县尊是来拜访老爷的。”官家穿便服深夜上门相访,这可是极其特殊的礼遇,曾天佐心神大是激荡,只说:“好!好!”迈步便往外急走,曾法安紧跟其后,余管家等人则在侧后方埋首尾随。

曾府是有封诰的人家,所以大门外筑有五级石阶。曾天佐等沿阶而下,站在坝子里静候。不消一刻,两台轿子就到了坝子,众差役上前打起轿帘,徐杨文保和谭师爷次第下得轿来。曾天佐急步上前,长揖了下去。徐杨文保抱拳还揖,率先开口道:“下官治县无方,致使大员外府上遭此大变,下官好生愧疚”!曾天佐强抑激动,嘶声道:“县尊深渎贵体,披星戴月险行山道,夤夜光降寒舍,对邑民的拳拳眷顾之意,实在是天高地厚”!两人见过礼后,曾天佐又与谭师爷见过了礼,曾法安也紧跟着上前问了安,然后众人依序登上石阶,鱼贯而入。进得大门,却是一个天井。众人穿过天井,就来到了曾府正堂。众差哥和曾府仆役皆在正堂外肃立,只有徐杨文保和谭师爷在曾氏父子的陪同下进入了正堂。

曾天佐正要揖让县尊就座,徐杨文保摆手道:“且慢!”缓步走到神龛前,双手高揖,朗声说道:“曾府列祖列宗在上:小县忝掌蓬溪,常闻本县生民提及诸位尊长扶危济困、搭桥筑路的种种义举,实在功德无量。今日贵府克逢大难,谅必诸位尊长在天之灵,一定能荫庇子孙,使列祖列宗千秋万代,血食不断!”言毕徐杨文保跪了下来,对着神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那曾天佐父子大惊,早抢到徐杨文保左右,一齐陪着磕了起来。礼毕,几人走到正堂东侧的紫檀木八仙桌旁,徐杨文保与曾天佐分宾主就座,曾法安与谭师爷打横相陪。

徐杨文保对曾法安道:“孩子,你到叔父身边来,让叔父仔细看看。”曾法安走到徐杨文保身边,垂手侍立。徐杨文保见那孩子憔悴已极,宛如大病一般,心下甚是怜惜,转头向谭师爷望去。谭师爷立即站了起来,从长袍里掏出一只盒子,走过去双手递给东翁。徐杨文保接过,打开盒子,取出一枝老参来,对曾法安道:“这枝老参叔父珍藏已久,贤侄拿去给贤侄媳熬参汤喝。”那曾天佐早已站起身走了过来,这时放眼看去,只见那参约摸拇指粗细,皮紧纹密,枣核圆芦,端的是百年老参!曾天佐急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此等人参,可遇不可求,县尊怎能将如此珍物,赐予犬子!”徐杨文保将人参放入盒中,将盒子塞到曾法安怀里,对曾天佐道:“大员外且请安座,下官是要指着这枝参,给大员外一个大大的惊喜!”曾天佐听他这话中有话,就带着曾法安各回座位,坐了下来。

徐杨文保接着道:“下官粗通麻衣相术,刚才细观贵公子,双耳耳垂饱满,状若挂珠,此乃福泽深厚之相;人中即深且长,谚云,人中深且长,儿孙坐满堂,此乃子孙兴旺之相。想来曾府历代行善积德,荫惠子孙,就应在了贤侄身上。曾府三代单传到贤侄,只怕从此后要香火大旺了。叔父那枝人参,就是要立这头一功!”头几句话是看着曾天佐说的;后几句话,却是对着曾法安说的。曾天佐见徐杨说得郑重其事,不由得身子哆嗦了起来,颤声道:“多承县尊美意!”徐杨文保道:“下官已经着人去请那位善于繁人子息的杏林高人。贵公子这多子之福,想必就是下官和大员外的缘分了。”曾天佐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泪齐下,嘶声道:“若得如此,县尊对曾某,恩同再造啊!”徐杨文保站起身来,趋步上前扶起曾天佐,一番温言抚慰,两人重新落座。

徐杨文保喟叹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古人诚不我欺啊。今天早上下官浏览邸报,看到林则徐林大人被圣上召回京城,正满心欢喜,没想到突然就遭遇了贵府这一大变。转喜为悲,只在顷刻之间。”林则徐当时誉满天下,偏乡僻里如蓬溪,士绅们也皆闻其名。曾天佐隐隐觉察了徐杨文保“祸福互转”的安慰之意,说道:“林大人为国为名,一身正气,普天之下,莫不景仰。县尊跟林大人之间,莫非有什么渊源?”徐杨文保微微一笑,道:“大员外且请猜猜,下官到底姓什么?”曾天佐见他说得神秘,不由惘然道:“邑民听得外间纷纷言说,县尊是复姓徐杨,难道不确么?”徐杨文保叹了口气,道:“复姓倒是复姓,但下官这姓,却非常特殊:下官是三姓,徐杨文,单名一个’保’字!这三姓中的头姓徐,指的就是林则徐大人!”连谭师爷在内,其余三人均大吃一惊,“啊”出了声,呆呆地望着徐杨文保,徐杨文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缓缓地说出了一段离奇悲惨的往事。

却说福建福州府有个侯官县,与闽县共为省府的治所。府城内有个杨桥巷,是侯官有名的七巷三坊的最北一巷。巷内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林,一户姓杨。这两家各自做着自己的生意,是城里中等殷实人家。两家人极其交好,那是比亲兄弟还亲,这林家要是给老婆缝制一套衣服,一准给杨家的也缝一套;这杨家要是给老公炖只鸽子,一准给林家的也炖一只。有趣的是,两家的媳妇同时怀了孕,更同一天生产,还都是个男孩,一时轰动了整个巷子。于是给林家的取乳名宝宝,给杨家的取乳名贝贝。满月那天,两个孩子抱出来,都胖乎乎的,倒像是一对双胞胎,左邻右舍全都涌了过来看,个个争抢着抱,人人爱不释手。两家人的开心那是不消说了。

忽忽过了快一年,杨家的突然接到一封信,说是叔父在江苏镇江府发了大财,要侄儿一家全都过去。按杨家兄弟的想法,杨林两家都一起去镇江,托庇于杨家叔叔。但林家老母尚在,她却不肯离了故地,所以林杨两家只好分离。分别的头天晚上,林家把压箱底的好吃的东西全翻了出来,给杨家送行。那天傍晚,林家的嫂子正在厨房撕一只刚炖好的狍子腿,杨家的兄弟先过来了,进厨房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他两家虽然殷实,却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再加之过从甚密,所以也没有什么避忌。林家嫂子正撕了大腿处一块精肉下来,就递给杨家兄弟。看杨家兄弟没洗手,就直接喂到了杨家兄弟的嘴里。杨家兄弟张嘴吃了,倒有点害臊。正吃着,林家大哥又进来拽杨家兄弟出去喝茶,杨家兄弟禁不住脸又红了红。当晚两家人都为明天的分离难过,杨家兄弟喝得酩酊大醉,林家大哥却没怎么喝,说是心情难过,喝不下去。

杨家这一走,就是五年,再也没有一点消息。刚开始还好,时间一长,林家的发现当家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连对自己的态度也大不如前了。林家的想着当家的没了兄弟心情难免苦闷,再加之家里婆婆也一直护着自己,所以倒也从来不与当家的厮闹,日子过得也还算平静。林当家的也只是经常喝喝闷酒,偶尔喝醉了发疯骂自己几句,也就过去了。

这天晚上,林家的把以前海边的亲戚送来的紫菜翻出来,给当家的做了紫菜炖排骨。当家的先喝着酒吃着紫菜排骨,林家的一边做着菜一头哄着快六岁的宝儿。因为婆婆这两天身体不大好,所以没起床。正忙着,突然听见外头一声巨响,跑出去一看,只见当家的捂着肚子在地上滚爬抽搐,桌子凳子都掀翻了。林家的吓得大叫起来,冲过去想抱起当家的,却抱不住。喧闹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林家婆婆和四邻都赶了过来。眼见得林当家的浑身抽搐,问话不答,一忽儿又拼命抓自己喉咙,脸色涨成了猪肝色。挣扎了好一阵子,去叫医生的人还没有赶到,人却渐渐地就没了气息。林家的瘫倒在地,肝肠寸断,抱着当家的尸首嚎啕大哭。一众邻人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女眷们也哄着吓得哇哇大哭的宝儿。乱了好一阵,众人正待商量如何区处,却发现林家婆婆不见了!一众人等担心婆婆出什么意外,正要分派人四处寻找,却有人进了屋子,悄悄地给身边人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林家婆婆赶到了左近侯官县衙,径直击打了登闻鼓,状告儿媳林汪氏通奷生子、谋杀亲夫!县大老爷连夜升堂,目前已经派出缉捕、仵作,去会同了当地地保,正前来林家勘尸拿人!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震惊了在场所有人!一刹那间,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抱着宝儿的邻家女眷陪着毫无所知、还在那里抚尸痛哭的林汪氏!堂屋的油灯若明若暗,照得屋子一片惨白,似乎预示着这一家人的悲惨前程!

却说那侯官县令姓胡,名文绹。这日华灯初上,胡县令正在县衙后宅用晚膳,他夹了一丸四喜丸子放到嘴边,一咬之下,汤汁满口,那香味直似把舌头也化了。胡县令大感畅快,举起酒杯,正要好好地呷上一口,却突然听得登闻鼓“咚咚咚”地震响了起来,唬得胡县令手一抖,差点把酒杯摔在了案上。一时不由心中又惊又怒,赶紧换上官服,赶到了大堂。

待得坐下往堂下一看,下面跪着的却是一个婆子,胡县令强抑怒气,一拍醒木,喝道:“堂下所跪何人?为何入夜击鼓惊扰县衙?莫非不知王法无情吗?”只听得堂下一边嚎哭一边回道:“青天大老爷,老婆子林郑氏,老婆子儿媳与人通奸生子,毒杀了老婆子的儿子,老婆子儿子死得好惨啊,求青天大老爷为老婆子的儿子伸冤呐!”那胡县令一听,立时满脸青筋暴跳,大怒道:“那荡妇却在何处?”林郑氏道:“那荡妇和老婆子的儿子尸身现俱在杨桥巷老婆子的家中,离此并不远。”胡县令也不再问,立即带同差役赶往杨桥巷勘尸拿人。

原来,胡文绹曾经买过一个小妾。那小妾极是乖巧伶俐,胡文绹视如珍宝。不曾想那小妾后来和家里的一个英俊小厮,卷了家里的一些细软之物,逃了个无影无踪。那胡文绹自此恨极了世上的奸夫荡妇,今日一听案情,立时如饿狼嗅到了血腥气,浑身每一处都燃烧了起来,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炮制这荡妇一番,早把入夜击鼓带来的不快忘了个一干二净。

待得一行人回转,林汪氏被带入堂中与林郑氏并排跪下。仵作呈上验尸表格。胡县令早知结论是中毒身亡,再无可疑,立即一拍醒木,喝道:“你这荡妇,如何勾结奸夫,毒杀亲夫,还不速速招来。”那林汪氏本来深陷失夫之痛,不料突被衙役锁拿,到了堂上又发现婆婆正跪在堂上,望向自己的目光异常凶狠,不复再有日常的慈爱,不由大脑一片空白,内心苦痛茫然浑沌到无法思考。及至胡县令发问,林汪氏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胡县令自打一见到白白嫩嫩的林汪氏,就恨不得自己亲自冲上去,扒光林汪氏的衣服,当场打她个半死,这时见林汪氏不说话,立即高声道:“好你个荡妇,还敢不回本县令的话,来人,给我拉下去狠打五十大板!”此话一出,堂下众差役都惊得呆了。看这林汪氏细皮嫩肉,应该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头,这五十大板一打下去,岂是她能扛得住的?只怕当场就横尸现场了,可这案子还没问呢。胡文绹见众人齐齐望向自己,神情讶异,似是看穿了自己的龌龊一般,不由怒火大炽,正待发作,却见堂下张师爷跨步向前,禀道:“此妇堂上无状,原该重责,但详细案情,尚需录其口供,尚祈县尊将其责罚押后,待问明案情后再予施行。”那胡文绹毒火攻心,只想好好折磨林汪氏一番,所以适才冲口而出让打五十大板,今见师爷逾礼上禀,忽然明白过来:五十大板没打完,这荡妇就死了!到底也不肯放过,喝道“掌嘴!”一阵“啪啪啪”声后,那林汪氏已是满嘴鲜血了。

胡县令看得心里一阵畅快,再次喝道:“你这荡妇,速速将如何勾结奸夫谋杀亲夫的勾当,如实招来!”林汪氏被那掌嘴钻心的痛清醒了过来,正听得胡县尊的问话,惊疑道:“什么勾结奸夫谋杀亲夫?民妇却是听不明白。”胡文绹大怒道:“你这荡妇想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用刑,你便万万不肯招。来人,先给我打十大板。”堂下众人一阵纳闷,不知这知县今天为何这么邪乎,话说不上两句,总想着用刑。只得拖了林汪氏行刑,大堂上只听得早已清醒过来的林汪氏的阵阵惨呼。行刑毕,林汪氏哪里还能跪着,不得以趴在大堂上听问话,胡县尊道:“你这荡妇,如今可愿招了?”不曾想那林汪氏无故被两番毒打,激起了血性,慷然道:“县大老爷,你头上顶着‘明镜高悬’的牌匾,想必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但身为你的子民,民妇丈夫新丧悲痛万分之际,被你无故锁拿到此,打得遍地鳞伤,还一口一个荡妇。民妇性命虽贱,名声却重于天,民妇自问持家谨严,未有一丝一毫苟且之事,民妇的婆婆现在此处就是证人。县大老爷如此侮辱民妇,有何凭据,是何居心?”胡县尊听得大怒,正待再令把林汪氏拖下去打,却见张师爷使了个眼色,朝跪着的林郑氏努了努嘴,这才醒悟过来,于是冷笑道:“好一个巧言的泼妇,本县就让你死得明明白白。林郑氏,你且将你儿子如何被害死的经过,一一道来!”那林郑氏早已经按耐不住,嘶哑着哭坏的嗓子道:“青天大老爷呀,老婆子的儿子死得好冤枉呀,还亏老婆子一直把那荡妇当女儿一般看顾,谁知她是水性杨花,蛇蝎心肠啊!”胡县尊看这老妇人只是哭嚎,却全然抓不到要害,只好道:“本县问你,你是如何得知林汪氏与人通奸的?奸夫是谁?”那林郑氏道:“那奸夫真是想也想不到,老婆子最初也不敢信,却是我儿子最好的兄弟,杨天佑!”胡县令道:“既然如此,且立即拘传杨天佑到案对质。”林郑氏道:“那杨天佑却已不在侯官,早在五年前就搬走了。”此言一出,堂下听讼者大哗,胡县令心中暗怨林郑氏糊涂,一拍醒木,把嘈杂声压住,道:“你这婆子,说话恁地颠三倒四。既是五年前之事,为何当日不报官?”林郑氏道:“老婆子之前哪里得知!自那杨天佑搬离之后,老婆子的儿子曾提起那荡妇不忠,老婆子一向疼爱这荡妇,只道儿子疑心病重,哪里肯信。直到几天前的晚上儿子与那荡妇又大吵了一场,老婆子一时替那荡妇不忿,就将儿子叫进房来,数落儿子道:那荡妇成天在家打理家事,出入都在娘眼中,对娘也孝顺,对你也疼惜,你却如何总是疑她,自己藏着一块心病?儿子却道:娘啊,儿子怕累你伤心,所以一直忍着未说,今天我就都告诉你了吧。那荡妇早就与我的好兄弟杨天佑勾搭成奸了!杨天佑还没搬走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天尚未亮,那荡妇突然偷偷起了床,儿子等了半晌,见那荡妇一直未回,就出门去找,亲见那荡妇从杨天佑家里出来,临走前两人又低低说了一会话,儿子不知他二人为何,想他二人不想让我知道,我就装不知道吧。第二天晚上,那荡妇以为我睡着了,又半夜偷偷起身去了杨家半晌才回。杨天佑走的头一晚,儿子给他饯行。那荡妇竟然手撕了狍子肉给杨天佑喂到嘴里,被儿子撞了个正着!老婆子总是不信道:两家原本是至交,随便些也是有的。儿子却道:娘啊,儿子原来也这般想,所以诸般不快,都压在心头,过了也就算了。但你现在细看看,你那孙子却是长得像谁?老婆子这一听,才细细想了想孙子和杨天佑的长相,果是有八九分相似,与老婆子的儿子却一点不像。只听儿子道:娘啊,这左邻右舍都传遍了,就只是咱娘俩糊涂啊!老婆子要待不信,却如何解说这如山的证据?这荡妇她对不起老婆子啊,对不起老婆子的儿子啊!老婆子急怒攻心,就此卧床不起。不曾想这荡妇大概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竟然先下手为强,把丈夫给毒死了,真是最毒妇人心哪!”

那林汪氏打林郑氏一开口就一直盯着林郑氏在那里听,似乎唯恐漏掉一个字,听得后来,早已哭瘫在地。等到林郑氏讲完,那林汪氏兀自嚎哭伏地,口中喊道:“林中彬啊,你这个冤孽真糊涂啊!”胡县令一拍醒木,厉声道:“林汪氏你还有何话讲?”林汪氏强自停止嚎哭,悲泣道:“大老爷,家婆所述那几件事原是有的,却不是民妇闺闱不谨,而是民妇一心要与丈夫生个儿子。”话音刚落,堂下一片嘈杂讶异,林汪氏续道:“咱侯官天宁山上有位得道高士,能炼制转胎丸,服下后能够转女胎为男胎,民妇一心想要服下这转胎丸,冀便为丈夫生个大胖儿子。这道长的转胎丸百试百验,怎奈先夫甚是固执,对此嘲讽有加,不屑一顾。民妇无奈,恰逢杨家兄弟也有相同想法,所以民妇就托杨家兄弟一并求取。求取此药时,需得全家生辰八字。民妇凌晨起床,实为避开丈夫去与杨家兄弟及弟妹商量此事。半夜去杨家,实是去杨家取药回来。此药需于子时以无根水服之。民妇要搜集无根水,故而当时常常有半夜偷偷起床的事,实不曾有任何不守妇道之情事。”

那林汪氏会识字读书,声音虽然嘶哑,一番话剖解得却甚是明白,再加之天宁观中的玄清道长能够转女为男的事流传甚广,顿时堂上的围观群众中便有不少人点头称是,连林郑氏的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胡县令哪里肯信,冷笑道:“如此说来,那你丈夫却是何人所杀?”林汪氏泣道:“想来先夫误会了民妇,一时郁结不开,服毒自杀身亡!”胡县令厉声道:“那你与林某所生的儿子,却如何不像林某,倒像极了杨某?”众人皆是一惊,包括那林郑氏在内,均想,不错,差点被这妇人的悲切给骗过去了。却听林汪氏道:“杨家兄弟搬离已久,民妇一直未曾注意此点。今日听家婆一说,细细一想,孩子长相果然与杨家兄弟有几分相似,这必定就是那转胎丸起的作用了。当日民妇未曾亲去求药,是杨家兄弟代求的,后来那药费杨家兄弟垫付后也不肯收。想是这两个缘故,这胎一转,就有了杨家兄弟的影子。”胡县令听得大怒道:“你这刁民,虽然伶牙俐齿,却是满嘴胡说。世上岂有转女为男之事!若有此事,全天下都只剩下男人了,岂不得人伦中绝!不用重刑,谅你也不肯招!”遂下令用刑。不料那林汪氏却甚是刚烈,诸般酷刑用尽,却只不肯招,一得歇时就大骂昏官。胡县尊本就用心恶毒,再被林氏火上浇油,再也不管不顾,想着法子酷虐刑求。熬得一宿,众差役均知林汪氏的手脚恐怕都废了,终于熬不过了,林汪氏只得招认:因奸情败露,遂在附近药铺买了砒霜一钱,投入汤中,毒杀了丈夫。

那胡文绹得意洋洋地结了案,想起林汪氏那不成人形的躯体,心中便是一阵痛快,正打算移文州府,以“斩立决”的判罚结束了那荡妇的性命。不曾想那张师爷觉得不妥,遂暗中命捕快去林汪氏所称的药铺取供,结果捕快回报,那药铺经营不善,药材不齐,未曾购进过砒霜,自然也不可能销售给林汪氏。胡文绹吓了一跳,再对林汪氏刑求无果,遂逼着捕头去找了一家一直有经营砒霜叫同康药铺的来顶缸,在砒霜销售账本中加上某月某日售林汪氏砒霜一钱,又修改了供词。补上了这天大的漏洞,这才移交福州府,等候定谳。

尽管艳阳高照,侯官县关押人犯的地牢依旧阴暗潮湿,透着阴森森的气息,日晡时分死寂的地牢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只见牢头带着一个枯瘦矮小约莫二三十岁模样的年青人走进了地牢,在众囚犯或呆滞或惶惧的注视中,一行两人走到“和”字房囚室前停了下来,牢头掏出钥匙,打开厚厚的牢门,将年青人推了进去,说到:“说完就快快出来,不要久留”。年青人哈腰道:“好的,好好”,然后转头向阴暗的牢房中看去,只见潮湿的牢房地面一角堆了薄薄一层干草,干草上面躺着一个浑身血污,散发臭气,奄奄一息的人。从凌乱的长发看,应该是一个女人。年青人大惊,一颗心突突乱跳,涩声问道:“莫非是林家小娘子?”只听一个极其微弱的嘶哑女声道:“小妇人林汪氏,尊驾是?”那年青人霎时泪如雨下,强抑悲声,泣道:“林家嫂子,我是文三啊”。林汪氏在干草上的身子动了动道:“文三哥啊,你来做甚?”文三道:“我特地来看看你的”。一边说一边向前,随着渐渐适应牢房中的幽暗,逐渐看清了林汪氏的模样。只见林汪氏面容污晦,脸色惨白,双手十指扭曲虬突,形状极其可怖,不由心中大恸。林汪氏道:“文三哥啊,我身子动不了。坐牢快两月,几番死去,连我那亲哥哥也不曾来看我,没想到第一个来看我的是你。我家宝儿还好吧?她奶奶对他怎么样啊?”文三蹲了下来,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哭道:“我可怜的嫂子啊!宝儿在我家呢,今天我娘带着。”林汪氏惊道:“宝儿为何在你家?”文三只是狠狠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泪如倾盆,并不说话。林汪氏喘了几口气道:“我明白了,想是婆婆认为宝儿是野种,不肯容他了,是不是文三哥?”文三哥微微点了点头。林汪氏道:“文三哥,你说心里话,你认为林中彬真是我杀的吗?”文三霍的抬起头道:“决计不会!”林汪氏颤声道:“那你认为宝儿是野种吗?”文三嘶声道:“嫂子冰清玉洁,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林汪氏突然泪流满面,抽噎了几下,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文三大惊,跑上去抱住林汪氏,一迭声唤着:“嫂子,嫂子!”林汪氏悠悠醒来,怔怔看着文三道:“文三哥,你我虽是街坊,但你生性腼腆,平时见到我总是脸一红,就躲开了去,统共连话也没说上两句。我今日遭逢大难,连娘家人都觉得我丢脸,哥嫂侄儿侄女,没一个人来看过我,你却如何对我这般好?”文三垂头不语。林汪氏道:“文三哥,我的手脚都已经废了,这期间又被那昏官逼问砒霜的来历,多受酷刑,身子已经不行了,说不定哪天就一口气不来了,你就跟我说实话吧。”文三仍然不语。林汪氏道:“文三哥,我要突然死了,有些事却是放不下,所以我等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收留宝儿?”文三见林汪氏盯着自己,定等他回话,不由涨红了脸,声音低如蚊蚋道:“我自打第一次见嫂子后,就....就经常一个人去....双抛桥上.....发呆,我望着河岸两边的那两棵枝桠相搭的鸳鸯榕,看着看着,那两棵榕树,常常就一棵......变成了你,一棵......变成了我!”林汪氏讶然道:“文三哥你是喜欢嫂嫂吗?”文三鼓起勇气看向林汪氏,坚定的点了点头。林汪氏默然半晌,然后伸出自己扭曲的双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双脚道:“今天的嫂子已经变成了个废人,变成了个怪物了,不再是昔日的嫂子了。”文三直直的看着林汪氏的双眼,坚定的道:“我会养你一辈子的!我会把宝儿养大的!”林汪氏看着文三诚挚无比的眼睛,她那涣散的双眼渐渐地有了光彩,越来越亮,终于说道:“文三哥,我这一生,是无福伺候你了。如果我死了,宝儿是我的血肉,我希望你把他养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了你!”说完,紧紧盯着文三,大气也不敢出。文三道:“嫂子,我不管做什么,都要你活下去,要你看着宝儿长大!”林汪氏定定的看着文三道:“文三哥,我身负奇冤,儿子又小,岂会甘心就死?我这身子被那昏官作践成这样了,还能撑住一口气,就是明证。我会想尽办法活下去。我今儿只要你答应我一句话,万一我出了意外,你会把宝儿帮我抚养大。”文三道:“这是自然,不消说得。但我一定要去府衙击鼓为你伸冤!”林汪氏道:“文三哥,这可使不得,你为我抚养宝儿已经千辛万苦,又来看我,这打通关节,岂是小花费能办的,那府衙的鼓一击,不论是非,击鼓人先要吃五棒杀威棒,若或是把你打坏了却如何是好!”文三道:“嫂子,你若就这么冤死了,我....我活着还有何念想!你不用劝我,我一定要去伸冤把你救出来!如果我有三长两短,我自会嘱咐我娘把宝儿抚养大!”

两人还待争执,牢头却是催促起来,文三只得叮嘱林汪氏要善自珍重,然后作别了出来,回家一番安排,翌日迳自到福州府衙击鼓为林汪氏申冤。

那福州知府姓雷,名维霈,上任不过三五个月,前几天接到侯官转来的林汪氏通奸生子杀夫案卷宗,与诸僚属一参详,却看出了几个破绽,正待一一厘清,却好这文三击响了登闻鼓,为林汪氏鸣冤。雷府尊详询下去,发现这文三虽是实诚木讷,却并没有提出什么强力反驳的证物证言,只是一厢情愿地认定林汪氏贤良淑德断不会通奸杀夫。虽然如此,也不是一无所获:一、知道了林汪氏身受酷刑,口供几经变更,尤其砒霜出处几经变更。二、知道了林汪氏关于玄清道长转女为男的初始辩词。审毕,雷府尊立即遣出三组衙役,一组去侯官提审林汪氏,一组去林汪氏以前所称购买pishua

g的各个药铺,逐一核实侯官衙役当初上门核查的情况,第三组由一位同知亲自领队,前去卷中所称林汪氏购得砒霜的同康药铺,封查该铺所有砒霜记录,抽出主管钱粮的小吏进行核对,并锁拿当初售卖pishua

g予林汪氏的伙计,以及林汪氏的婆婆林郑氏,到衙门问话。布置已毕,雷府尊换上便装,带着两三个长随,款款往天宁山而来。

到得天宁山脚下,却见一群村姑叽叽喳喳迎面而来,雷府尊拱手道:‘各位小娘子请了!’众村姑一看是读书人,立时静了下来,却也不知如何答话。雷府尊道:“众位娘子可是住在此地的?”众妇回答道:“正是,我们就是左近梅坞的。”雷府尊道:“众位娘子可曾听说这天宁山上的玄清道长?”众妇道:“原来你们是来见天宁观的活神仙啊,活神仙四方景仰,我等岂能不知!”雷府尊道:“在下久闻玄清道长能转女胎为男胎,不知道可确实么?”众妇不满道:“如何不确实!我们中就有她、她、她都是受了活神仙的大恩惠!活神仙岂是怀疑得的!”雷府尊微微一笑,拱手作别:“有劳了。”继续沿着山路前行,观一群村壮荷担而来,雷府尊拱手道:“诸位请了,诸位可是本地人么?”众男见是读书人,放下担来,纷纷拱手,其中一人道:“正是,我等是李庄的,先生是有什么事情吗?”雷府尊道:“老夫慕名而来,欲拜会天宁观玄清道长,不知众位可识得么?”众人纷纷嚷道:“那可是咱们天宁山的活神仙,谁人不识,先生若是要求孙子,那可是拜对庙门了!”雷府尊道:“如此说来,这玄清道长转女胎为男胎是有求必应了?”众人惊道:“活神仙岂是怀疑得的!心诚则灵,先生须是虔心前去,顶礼膜拜,万万不可存有一丝亵渎神仙的念头!”雷府尊拱手道:“受教了。”继续沿山路上行。

到得山腰,却见路边有个亭子,亭子上写着“一羽亭”三个字,就带着长随踱步了进去,选了一张四方桌,一行人坐了下来。刚坐下,就立即有茶博士前来沏茶。雷府尊道:“一羽亭,的是好名字!却不知这一羽是茶圣陆鸿渐呢?还是三分诸葛孔明呢?”茶博士讪笑道:“回客官,小的没有读过书,听也听不明白的。”雷府尊正要回话,只听隔桌一老者道:“既是茶亭,“一羽”少不得是指陆羽了。但坐此半山之亭,啜饮香茗,静观天下,未始找不出’万古云霄一羽毛‘的自在呢!”雷府尊见那老者谈吐不俗,不由大喜道:“如此说来,一羽即是两羽,两羽也是一羽了。既是如此,咱们何妨‘两桌’即是‘一桌’,请老丈移驾过来一聊如何?”那老者道:“敢不从命!”遂抬了茶碗过来,坐在了空着的雷府尊的对面,雷府尊也不问对方姓名营生,对方也不请问,两人只是聊些人情风物,极是相投。雷府尊道:“老丈可是本地人么?”老者答道:“老朽正是山下大榕圩的。”雷府尊道:“既是如此,老丈对玄清道长想是熟悉的了?”老者肃然道:“陆地神仙,天下莫不景仰!”雷府尊微笑道:“陆地神仙,学生只在书上见过,不曾想现世居然得见,这玄清道长得世人如此推崇,不知到底有何神通?”老者哂笑道:“神通之类,实为末技!玄清道长,难得的是那一片济世悯人的心!”雷府尊道:“这玄清道长,是一直在天宁观修真奉养吗?”老者道:“这方生民哪有那么大福份,玄清神仙来此地供奉也不过三五年光景。”雷府尊讶然道:“三五年光景就赢得万民称颂,这道长好生了得,却不知对这一方土地有何庇佑?”老者道:“举其荦荦大者,诸如转女为男续人血脉、施水治病、导人向道等等,不一而足。”雷府尊笑道:“这活神仙恁大神通,却不知转女胎为男胎,抑或是治病,香火钱贵还是不贵?”那老者嗤道:“若是收钱办事,顶多也就是神医,怎么当得‘神仙’二字,玄清道长是从不提钱的。”雷府尊大惊道:“从不收钱?难道这道观不需要供奉吗?”老者道:“自从活神仙来了以后,天宁观何曾缺过供奉!不管是转女为男还是施水治病,活神仙都是不取分文。事成之后,有专程来上香的,都是随意布施,活神仙倒还常常劝阻,再无二话的!”雷府尊大为感慨道:“越说下去越想见活神仙本尊了。既是如此,学生姑且告辞,赶紧上山去求见活神仙去。”

辞别了老者,一行人急急上得山来,沿途只见各方香客络绎不绝,问起活神仙,都是称颂不已。雷府尊暗自感叹:“久坐衙门,岂知治下竟有此等千古奇事!”入得观中,径直向知客求见玄清道长。知客笑道:“贵客仙缘不小,今日玄清道长正巧在客房向各位居士传道”。遂将一行人引入客房。只见客房中央近里墙处有一桌案,案后坐一老道,须发雪白,丰颐广颡,面色红润如婴,飘然有出尘之慨,正在口若悬河向众人讲道。微一转头,恰与雷府尊四目相对,微微一怔,突然对众人道:“今日有大缘法的人到了,各位居士且自便”。随即站起身来,稽首道:“无量天尊!居士光临,有失远迎,贫道告罪了。”众人皆纷纷注目雷府尊。雷府尊心中大惊,暗道:“我便衣素服,远在山外便已弃轿,不曾想还是被此人一眼瞧破行藏。”赶紧长揖了下去道:“早欲一窥道长仙踪,今日终于得偿心愿,凡民虽是孟浪,却也是幸运之至了。”早有道童过来,将二人各自引入茶座,余人在案旁侍立。

二人论道谈经,那玄清道长口吐法言,高谈阔论,悲天悯人,让雷府尊钦佩不已,谈到转女胎为男胎之事,玄清后来道:“道生一,是为元气;一生二,一气化阴阳,阴阳者天地之法则,人伦之根本也!转女为男,实在是有伤天道之事,无奈小民孤苦,哀求不已,贫道道心不坚,常被其情可悯之意牵动,略施小术以全之。其实贫道内心总盼他服错药,错过期,不要成事。每成一事,贫道罪孽就增加一分。无量寿佛!”雷府尊道:“道长为解民之困,秉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慈大悲之心,自会结无上道果。不知这转女为男,可有未成的么?”玄清肃然道:“受无量天尊托庇,贫道还未闻有一例未成,竟然全都施术成功了!罪过,罪过!不过居士代天牧民,调理阴阳,断不会有愚夫愚妇这般念头。”雷府尊拱手道:“承教承教,凡民不敢!”又畅聊了一阵,看看日头快要到了西山,遂告辞下山,玄清挽留过夜未果。下得山来,早有约好的轿夫在等候。这次不再避嫌,一气抬到了福州府衙,却已过了用晚膳时间。

第二天早上,听得头天侯官县令已送来了拜帖,雷府尊笑道:“这胡县令的前程这次多半是到头了,好在本府新到,与之也无甚交情,不然这案子还得费些思量。且押后再见他,咱们开庭审审林汪氏。林郑氏与伙计。”首先提到的是林汪氏,是抬上来的,众衙役见惯了,也不以为意,唯有月台上的围观众人见到那副惨状,不免人人皆生恻隐之心。林汪氏陈述了如何求药生子致使儿子酷肖他人的经过,以及如何屈打成招,如何受不了刑几番更改砒霜出处。雷府尊道:“林汪氏,孩子酷肖代你求药之人,本府已经亲到天宁观中,向玄清道长查证。玄清道长亲口证实代人求药,会发生此种事情。本府现在要问的是你婆婆生病前一天晚上的事情。你丈夫罹难前,你婆婆已卧床不食几日,你可记得么?”林汪氏潸然泪下道:“小妇人记得。”“你婆婆卧床前一天晚上,你和你丈夫可曾有过争吵,为何而吵?”林汪氏道:“也不是什么争吵。自打杨家兄弟搬走后,先夫的脾气日益暴躁,小妇人动辄得咎,但小妇人知他没了兄弟陪伴,从来不与他吵的。那天晚上,小妇人盛了菜上去,先夫嫌菜太烫,就把菜碗摔了。”“那当时你婆婆在场吗?”“家婆却也在桌上,当时还骂了先夫。”说到后面,林汪氏已经泣不成声。“那后来呢?”“后来吃完饭,小妇人自去厨房收拾,待得收拾完毕,回到卧房时,先夫已经睡下了。”“中途可曾离开过厨房,去别的地方?”林汪氏不知雷府尊为何问此,默想了一会道:“记不起来了。小妇人记忆中是没有的!”雷府尊点了点头,问道:“那你丈夫在那晚之前,可曾说过什么厌世之语?”见林汪氏一脸茫然,遂道:“也就是想不开,不想活了之类的言语。”林汪氏摇头道:“并不曾有,先夫只是爱苛责小妇人,其余和杨家兄弟走之前无异。”雷府尊沉吟半晌,问道:“林汪氏,那晚你丈夫是吃了紫菜炖排骨死亡的,除了紫菜炖排骨,之前有无吃别的菜了?”“没有,别的菜小妇人尚在烹调中,还没来得及端上去。”“那当晚的紫菜炖排骨中,你可另外加过什么东西?”林汪氏道:“并没有加任何特别的东西。”雷府尊道:“你可想仔细了?”林汪氏道:“青天大老爷,先夫亡殁于此,小妇人百思不解,想过何止千百次,那晚小妇人也就把排骨用盐腌好,与紫菜一齐放进锅里,再加上一点蒜瓣、小茴香和甘草,用小火炖好,与日常一样,并无不同。”雷府尊正自思量,蓦地双眼一亮,道:“林汪氏,你说你加了甘草?这却是为何?”“小妇人娘家炖鸡炖肉,一直都会加入甘草的,以甘草调和之功,避免过补伤身。小妇人嫁到林家以后,每次炖肉,也都加入甘草的,并非此次才加。”“那你以前可做过这紫菜排骨?”“虽是第一次,周围街坊却也多有炖的,从不曾听说紫菜炖排骨吃不得!”雷府尊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林汪氏啊,遇上本府,真的是你的幸运!带下去吧,请个郎中为她好好治治。传林郑氏。”林郑氏到堂前跪下,雷府尊道:“林郑氏,本府有话问你,事关你一家的前程,你不得有半句虚言,否则须知官法如炉。”语气甚是严峻。林郑氏不由地瑟瑟发抖。雷府尊道:“据你所言,你儿子与林汪氏争吵,你曾把你儿子叫入你的卧房训示,可有此事?”“是的,老婆子不合当时为那荡妇不忿,饭后见那荡妇回厨房了,就把儿子叫到老婆子卧房,骂他无故做践人。我那可怜的儿子啊……“”林郑氏节哀回话!你与你儿子说话当中,林汪氏可曾到过你卧房?”“没有来过。”“本府看图上所绘,你卧房与厨房在堂屋的两侧,你在卧房中训话,林汪氏在厨房中,她能听到你讲话吗?”“那是听不到的。”“既然听不到,那林汪氏是怎生得知她通奸生子之事已经暴露的?是你问她的吗?”“没有,老婆子怄病在床,都不怎么和她说话,想是儿子不小心说漏嘴的。”“那林汪氏平时在家炖汤,会加甘草吗?”“这个是一直会加的。”“本府知道了,带下去。”传那个药铺伙计,哦,叫张阿五。”张阿五上堂跪下,面色如土,两股战栗。“张阿五,当日可是你把砒霜卖给林汪氏的?””是...是....是的,大老爷。“”此事人命关天,你可想仔细了。若有半句虚言,本府定有重责!”“是..是...是的。”“那你可还记得那林汪氏的样貌?”“啊..啊..啊,不...不记得。”“那砒霜极少使用,凡购买者均有详细记录,时间又不长久,你却如何连人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啊..啊..啊,记得,啊..啊..啊,记不得....”雷府尊一拍醒木:“到底是记得还是记不得?”张阿五汗如雨下,颤声道:“小的不记得了!”雷府尊冷笑道:“你这胆大的奴才,竟敢欺凌本府!本府昨晚查看你同康药铺的砒霜记录,每张纸上都记着十二个购买之人的情资,独有林汪氏那张纸上记着十三人;前几张纸上那十二个人的情资均是等间排列,独有林汪氏与上下两排之间相间颇近,明明是后加进去的!其余人等的医案无论是痈疽,还是走马牙疳等症,均记录清晰明了,独有林汪氏记录含糊其辞;汝等所购之砒霜,与所售之砒霜再加库存之砒霜相比,刚好少了一钱!这一钱,正是本来就未有的林汪氏所购之砒霜!你这奴才,竟敢口出谎言,以为本府可欺!来人,大刑伺候!”众衙役轰然答应。张阿五瘫倒在地,大叫:“饶命,饶命啊,我招,我全招!”雷府尊摆了摆手,众衙役退下,张阿五正待要讲,突然听得月台上大叫:“大老爷,我等如实招来,大老爷饶命啊!”一问,却是同康药铺的老板、掌柜等人混在看客中,今见事已败露,慌忙挤出人群,要来出首。原来,雷府尊看这张阿五是个不扛事的人,遂突然发难,把诸多破绽一一指出,料他大惊之下,必乱方寸,果收奇效;更未曾想把店中相关人员全部震慑了出来。一干人等俱在衙役押送下到大堂并排跪下,把当日如何被捕头逼迫,如何篡改记录全部都招了出来,个个抢着招供,抢着画押。

审毕,回到二堂,众僚佐皆惊叹于雷府尊鬼神莫测之机,把一个看似铁定的案子瞬间翻转了过来。何通判问道:“经过大人一梳理,此案情昭然若揭,所有隐情一一呈现,莫不合于节拍。惟有一点卑职不明:“那林中彬果真是如何死的?”雷府尊微微一笑,道:“你等北方人自是难知,那紫菜有的地方叫乌菜,在中药里却叫海藻!”何通判正一脸茫然,却听得付同知连声道:“十八反!十八反!十八反中有一反,甘草反海藻!”众人恍然大悟,均叹道:“雷大人真神人也!”

待得拿到侯官捕头,未用刑,已自一一招来,包括听闻胡县令家中闺闱有失,深恨奸夫荡妇,所以在本案中用心刻毒,也都据实以陈。雷府尊见案情俱已大白,遂作了结案,释放了林汪氏令其归家自养,对胡知县虽有劾奏,倒也以案情曲折、难以尽知为由,作了些回护,遂将案卷移送到了巡抚衙门,静候朝廷处置。

却说这福建巡抚,是一个满人,名为琦善,博尔济吉特氏,世袭侯爵。虽然如此,倒也不是颟顸之辈。此时正在衙中议事,忽报侯官县令胡文綯紧急求见。这胡文綯虽是小小知县,为人倒也乖巧,时不时给自己寻些稀罕的孝敬,所以琦大人对他颇有好感。听得紧急二字,琦大人想了想,吩咐将胡县令迎至二堂,然后罢了会议,往二堂而来。

到得二堂,正满脸猴急的胡文綯迈步向前,跪地“咚咚”地叩起头来,口称:“卑职侯官知县胡文綯见过中丞大人。”琦大人手虚扶了扶道:“胡知县免礼!”胡文綯做足了礼数,才站了起来,回到侧座,把早已放在侧座的一个包袱打开,拿出一枚硕大的黄亮亮的大印,躬身双手奉上道:“托中丞大人的福,卑职偶然发现一块新出的上品寿山石,想着是中丞大人的机缘,就赶紧给大人送了来。”琦大人把印接过来一看,不由地睁大了双眼,再把印翻过来,下面并无篆刻,心中暗道:“这胡文綯果然乖巧!”笑道:“你这猴精,此玉色纯质润,黄味厚重,包浆自然,明明是罕见的老田黄极品,却被你轻轻一个新出的寿山石带过去!说吧,烧这么大香,有何事求我?”那胡文綯见琦大人满心欢喜,连官称都不用了,知道烧对了香,立即扑通跪了下来,哭道:“中丞大人救我!”琦大人吓了一跳,道:“快快起来,这是为何?先把详情说与本院知晓!”他见胡文綯举止失常,本钱又下的这么大,深恐他惹了自己扛不了的麻烦,就赶紧往回收,又称起了官称。胡文綯哪里肯起来,哭诉道:“那新来的知府雷维霈雷大人,不知怎的,一直不待见卑职,或许是厌憎大人对卑职过于垂爱吧!今日卑职辖区出了桩荡妇通奸生子杀夫案,本来卑职已经办成铁案,谁知被雷大人全翻了过来,还把卑职的捕头人等,一俱扣押了起来!这是往死里下手啊,求大人救救卑职啊!”琦大人吃了一惊,暗想:“断错杀人案,这官身葬送了不说,牢狱之灾也是难免的,怪不得胡文綯下此血本。想是雷维霈与他不熟,所以遇到此事不肯与他遮挡。既是翻案,理据必是充足的,这个却是麻烦。”思来想去,望着那至宝田黄印,虽找不到出路,却又舍不得那宝贝,再加之本来也不喜欢雷维霈,被他得了一个大功,心也不甘。正思量处,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急道:“立即请陈师爷到二堂来。”这陈师爷是绍兴人氏,是琦善请的刑名师爷,不一会到了二堂见过礼。琦大人道:“胡县令你且说说首尾。”胡文綯茶恭恭敬敬地对着二人把如何勘破等情描了一通,然后道:“谁知那雷大人居心叵测,把案情全部颠倒了过来。他的结案文卷”,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略显尴尬:“为卑职抱不平的同僚给卑职抄录了一份”。说着从案上取出了卷宗,双手递给陈师爷,接着道:“那福州府也会马上移送过来了。”琦善急于知道内情,干脆凑过去与陈师爷一起看,看完全卷,只觉得判词天衣无缝,案情板上钉钉,实在无处着手,不由眉头深锁,心浮气乱,却突然听得陈师爷哈哈大笑起来:“雷维霈看着精明干练,不曾想是草包一个!拿自己的顶子白白送一场大造化给大人!真是天助大人啊!”琦善大喜道:“莫非有什么破绽么?本抚居然没有看出来。”陈师爷道:“换了别人,原也看不出。偏生雷大人他祖上无德,撞到了学生!”随即吩咐府中杂役,去买了些甘草、海藻、大蒜、小茴香,与排骨一起炖上。炖好后,陈师爷盛了一碗,奉给琦大人。琦大人哪里敢接,再递给胡知县。胡县令接在手中,却吓得心中乱跳,哪里敢吃。陈师爷哈哈大笑,径自盛了一碗,大嚼起来。在众人目瞪口呆中,陈师爷把一碗紫菜排骨吃了个干干净净。然后砸吧砸吧嘴道:“好吃!好厨艺!”言毕哈哈大笑。琦大人和胡知县看得又惊又喜道:“原来没毒!”却还是不敢吃。琦大人叫来两个衙役,一人赏了一碗,两个衙役吃完,抹抹嘴,径自谢了去了。

琦善大人道:“陈先生,这中药十八反,本院也是有涉猎的,古今皆为禁忌,怎么这菜没有毒?”陈师爷笑道:“本来古今都是这么认为,偏生学生家离海不算远,紫菜炖排骨打小就吃过,家中常年都会习惯放点甘草,从来没有出过事,所以独独学生知其为非。”二人不由大喜,齐道:“这案是翻过来了?”陈师爷道:“要完全翻过来,还得做两件事:一:揭穿玄清道人的真面目,二:找出真凶!”二人大惊道:“玄清道长乃世外高人,还能有什么真面目?此案难道还另有真凶”陈师爷冷笑道:“那玄清道长就是个骗子,不过使得好手段,可惜他遇到了学生。至于真凶么,哼哼,我谅那林汪氏不敢一人行此大事,她必有同谋,不然谋害丈夫后她如何自处?那个同谋多半便是那与林汪氏非亲非戚,却去府衙击鼓为林汪氏鸣冤的文三!”二人恍然大悟道:“是极是极!他二人必有奸情,否则谁肯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冒此大险!”陈师爷道:“学生且带几个伶俐人去一趟天宁山,揭揭那玄清道长的骗局。大人且在府中,待那福州府的呈文到来,立即将林汪氏、文三打入大牢,待学生回转时再行鞠问!”琦善一一应允,一行人分头准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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