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鱼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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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天,雨滴落在手上没什么感觉,落在水面上是一圈一圈的涟漪,水波光影晃动,不知是波纹的影子还是水底的游动着的鱼,却突然看见一条条的鱼跳出水面,在空中掠过一条细线后落入水中不着一点痕迹。

凡间的阡陌无人管理,除了黄沙遍野,两旁的衰草长势也连着天际,我化作老妇模样手持青竹,脚踩着茅鞋,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

洛临城不似名字的大气轩昂,就是个落魄的乡野小地,此处三面围江。洛江从东南而来绕西南而去,倒使此地异常安逸,水汽氤氲。

进了城门,一旁小贩在路旁贩卖刚刚捕获的鱼。本来鱼腥味扑鼻只想赶紧躲了去,那边角毛毛躁躁的竹席上晾着几尾半死不活的鱼,一个个睁着白花花的大眼,偶尔有几个活力大的不时拍拍尾巴跳出席外沾得一身泥土。我侧身走过盯着他不让哪个蹦到我身上,结果不看还好,席上一个一动不动睁着眼突嘴的青灰浑圆的大头草鱼不正是这洛江的江神,真是什么年月,居然把镇守一方江水的神仙钓出来卖。

“老板这鱼怎么卖”

“哪个”

“那个快死的草鱼,对,头朝这边,一动不动的那个。”

“阿婆,你看这鱼这么大,本来要卖九文钱的,算了,快卖完了,不称了便宜点六文钱好了,拿回去炖了补补身子好了,你看这鱼多肥。”

我心惊肉跳听他讲转手变出六文铜钱,鱼贩接了,麻利的拿出一把黑铁弯月形的菜刀,把鱼按在菜板上就要开膛破肚,我赶紧止了他,问他讨要是三根茅草揉成绳子两头系俩环套住鱼头尾拎起来出了城门。

到了江边,我随手把它丢进江里,没想到刚入水,这鱼又跳了回来,却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

“要你多管闲事”

看来还是个脾气不好的少年,我笑了笑挑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这家伙就站在江边一动不动,我盯了他许久这家伙才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她是渔夫的女儿,每日跟在渔夫身后,我看着她从髻年时黄发初初覆额,到后来舞勺之年的秀丽端庄,想必如今嫁人了吧,总之好久没见到她了,我想这次跟着渔夫回去,看看她生活是否如意。”

“你和她非同一种族注定殊途,何必呢,况且你知道吗?刚刚不是我救你现在你就在谁家的灶台里炖着呢,如此不知好歹。你做江神这么多年,镇守一方平安,怎么不知道这世间风俗民情,人心险恶。你不是能变化吗,化成人找她好赖也方便点。”

“你懂什么,你方才也说我们殊途,我不想打扰她的生活,就想像往常一样跳进渔夫的鱼筐中,等她把我倒出来。实在等不到我就随渔夫回去,去她家中看一看是否安好。”

“然后家没去成,直接进了菜市场”我失笑到“都说凡间是十方恶土,这里的生灵都在红尘之下的乱世摸爬滚打的贼精,我在天界都早有耳闻,怎么你在此生活许久没一点长进。”

此刻的江神沉默不语没有方才暴躁的模样,看起来顺眼许多。

我透过微熙的光线望过去,在他网网相扣的命线中,唯一的半条红线异常醒目,线的那头连着一朵快要枯死的菖蒲花。

这事和他讲得不一样呀。

“你确定自己喜欢的是个人还是渔夫的女儿。”

“应该不会错的,她每次都是随渔夫前来。我记得初遇那天是微雨,渔夫带这个斗笠,他身后的小姑娘拿荷叶遮住头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路很滑,可她跑的挺快,跌了好几次,她那身绯红色的衣裳真好看,像极了五月时江尾西池里盛开的菖蒲花,那衣角粘了许多泥水她却并不恼。在她父亲钓鱼的时候,她爬在石头上往水里看,有时候冲水面做个鬼脸偷偷撒一把鱼饵,有次我不小心缠进渔网被渔夫装进竹篓,她装作失手把竹篓打翻在水里,从那时起我想她是不是认得我,我的真身不过是这洛江的一尾草鱼,微不足道,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呢?不过人间年岁变化的真快,在这之前寒来暑往不过一眨眼就过了,如今看着她一天天的长大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最近她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想在她的时间里确实到了与我分别的时候了,可惜太过仓促她只知道我是一尾鱼。原本我应该毫无牵挂的守着洛江守着洛临城,忘却时光的长短,她也不该记得我,在自己短暂的人生中肆意无碍了无牵挂,缘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看着天边明朗的云朵渐渐疏离,天空浓墨的蓝色变为青白,听他一直这么絮絮叨叨还真是无趣,我打算帮他一下。

“按你这么说其实她是认得你的?”

“我不确定。”

“你确定她是渔夫的女儿,你有没想过能看出你的应该不是人。”

“可能是我自以为是了,或许自始至终她都不认得我。”

“听你所讲应该不是,毕竟谁这么闲对着水面发呆,还这么巧每次都有个你。我查了你的命线,她应该是一株菖蒲花,不知道为什么你把她当做人,不过她时间不多了。”

“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用小指勾出那条红线滴一滴水滴在上面,水珠缓缓前行,我冲他讲“跟着这个吧。”

神仙下凡最忌讳乱用仙法,若是之前我定不会理会这些忌讳,只是此时我终究还是想回去,每日大都不会太过张扬,本来今天救他就已经使了次仙法,可是我此刻想到阑宇,这命格参透的法子正是他教我的。

神仙分为三种,一种仙人之子,一种天生地长,一种凡人飞升,第一种和最后种神仙大都一眼可以看透凡人的命线,第二种麻烦些需要后天修习。记得一段时间我无聊极了就会去天河边看凡人的缤纷百态,看的久了疑问也就多了,为什么这个人要这样,那个人会那样,我去问阑宇,他说每个人的命格就像一条线,人只会沿着线走,在哪里转圈,在哪里拐弯,在哪里念念不忘,都是在命线里刻好的,无论是谁都逃不掉的。这东西太过深奥。

“你看不见每个人身上的线吗?”

我点点头“学起来会不会很麻烦,我去找夫子教吧”虽然晓得素日夫子不怎么待见我但也只有这个法子。

“等下”阑宇将我的一只手放在他掌间,十指相扣的一刻有五彩光华透过指间散了出来,随着他的指间向一方倾斜,光线在重叠的地方流动汇聚,此刻我看到光线汇聚下又像网一样的细线交错排列,而其中的红线妖艳灼目。

有三条红线像染着血一样,我看到一个连着一株桂花树,一个连着蝴蝶,最后一个确实怎么也看不清了。

“这些是什么?”

“我的命线,最简单的方法,找到一次之后自己就会了,当然凡人的更容易找出来”

“为什么有颜色不一样的线,我看到三个红色的。”

“这个呀”他突然变得很无奈“你不知道月老就是专门干这个的,这个么,是我的红线。我凡身未去,你看到的应该是我以后下界时的应该。”

从那时起我知道原来阑宇也会喜欢上其他人还不止一个,只是没有一个是我。

我在佛所曾执着的问佛一个问题“一个桃子,一个杏,或者一只蝴蝶可能是同一个东西吗?或者她们会不会是我。”

佛总是笑着说道相由心生,相由心生。

我安慰自己不管桃子也好李子也罢,不是还有一个没看到吗,那个说不定是我呢。

这水滴最后落在一株枯黄的菖蒲花上,水珠消失的一瞬化为一个衣着绯红的姑娘,面色苍白却还是对来人笑了笑。

“你来了,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我就快死了,现在走不动了,明明花神讲我最先化为人形,很有天分的很有机会成仙的。可是我还是太喜欢到处乱跑了。素日里不在泥土中修行,我要睡一觉了。记得不要忘了我呀。”她的笑容消失在风里,花瓣洒落一地,枯黄的叶子再也成不了重量摔了下去。

年轻的江神眼角似有泪花落下。

“下雨了。”他说。

后来我听说洛临城三面围水,四周水汽氤氲足以维持城内外树木的修养生息,可是每每到了菖蒲花盛开的六七月份总是落雨。

从前我不晓得人世间的别离有悲伤的意思,世间万物生生不息轮回万载,总是会遇到的,只是我也在想当万物变迁之后这相遇恐怕也会遗忘在时光的缝隙。其实这样也好,正是短暂才会在漫漫时光中惊鸿一瞥,不似我们每日坐在天边等待沙漏一点点落尽,而后倒过来又是一个时辰,纯粹就是等待到空无而至。

天妃听完满意的笑了笑,是个好故事。

“让您见笑了,只是我最初遇到的一个就先讲了起来,私下也不知道好坏,故事不多以梦为引凑三十三个,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讲下一个好了。”

送走天妃后我立在门框想了许久,不知道要不要放弃。

我从凡间回到天界时正逢三年一度的盛会,那时我顺着天梯走到这里只见舞姬在掖庭翩翩起舞,红妆华服美不胜收,我触景生情拿出怀间的青竹笛和了一段凡间所学的小谣,曲音婉转袅袅不绝,高低起伏间道尽人生的悲喜无常。

我看到一席熟悉的白衣缓缓起身向更远处走去,从未回头,直到视线看不真切的样子。

后来我听闻,阑宇世子在宴会上被贬谪下界。

可宴会上我并不确定,只得宴罢拜过天帝天妃后离席直直去了他的思宁殿,未进殿门却见邑遥仙君候在门外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朝他礼节性的拜了拜。

“阑宇下界去了,你来这里干什么,睹物思人?”

见我不语,他却并未停下来“真不知道说你们两个什么好,都快没时间了,一个下界去了,一个不慌不忙,还真以为牺牲自己一个就没事了。”

“牺牲,什么意思,阑宇到底下界干什么去了。”

“哎,你别急,别急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讲得清楚的,我这不是来救你的,话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呀。也不知道天妃这次保谁,不过她也要考虑更多人你不要怪她。”

我听的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只得着急的听他讲下去。

“这个实在是说来话长,你要有心理准备,不过不要怕,我们也不是要你去死的。”

邑遥仙君原本是凡间的一位书生,酷爱书籍,家中又颇有些财力,藏书万卷,分门别类各有乾坤。

天帝感其博学有识,特准其飞升掌管天界的藏书局,因此他对天界凡间种种秘史无所不知。

原来和我的身世有关,原来我真的无父无母,天生地长。天空澄明寂静无欲无情,可架不住要面对凡间浩渺的众生,还是欲壑难平的众生,天空被凡间种种沾染了太多感情,平常年月还好,下一场雨,出个太阳就消了,可万一遇上连年战乱的年份,天空沾染了太多杀伐气息,化而为人不是战魔就是凶鬼扰乱天下惑乱众生不得安宁。

这些都是仙与魔的禁忌,不为外人所知,据说记载下来的有几位。

其中最有名的是一位魔君,因为天生神力又嗜血凶残夺得魔君之位后欲夺得四海八荒,甩着魔族四处征战,刚开始魔族还颇为振奋以为自此就要振兴了,可后来就慢慢吃不消了,倒不是吃了败仗,而是这位魔君太过凶残,对自己人也毫不留情,魔界众生稍有不慎就命送在他手里。眼见魔族大半数的人还没上战场就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很多人都诧异这魔君该不会是他族派来的奸细就是要害的魔族生灵涂炭,查了大半年发现并不是,这魔君底子很干净就是天生地长的魔族和其他族没什么来往,就是能力太强喜欢杀戮,这下可把魔族的人急坏了,打仗是死,在他手底下做事也是死,起义又打不过,最后很没出息的找神族帮忙,二族联手才把这魔君杀了,自此天魔两族几十年不相扰,倒也换得几年太平。

不过从那时起天界就开始查这位万军莫敌的魔君到底是什么来历,最开始查到结果的就是这位邑遥仙君。

天一旦化为有型于十方世界都是灾难,唯有群起而诛之才能化解祸难,据说该魔君处死的一刻天空一片光华溢彩,也应证了这个说法。

邑遥仙君分析,凡间的灾害若是祸起自身还可补救,若是情绪被借以天空,化而为形则定时无法挽回的祸患。

自此一旦天界发现天象有异常,必定把灾祸消灭于幼体。

可偏偏我是个异数,我出生的时节并非有什么战乱灾祸,恰恰相反是难得一遇的连年天下平定,繁华富庶,文人墨客吟诗作曲,深闺女眷暗付思绪,僧佛道友谈论玄机,总之这些感情说不上好说不上差,但是太过热切,于是就有了我。

据说我降世于荒野,仙界诸人寻访而来本是想直接除掉,以免后患,一群人腾云驾雾浩浩荡荡异常喧嚣。诛杀的阵列纹丝不乱的排好,可是看到要诛杀的对象竟是一个幼年懵懂的女童便有些下不去手了。

邑遥说当时我去了,你当时瘦瘦弱弱的站在那里,额前两髻缠着蓝色绣带,一席水蓝色的薄衣,不胜风中的寒瑟,衣袖迎风摆动能看到微微的战栗,像极了佛前的忍冬花。两个眼睛睁得老大,迷茫又无助,许是太久没见过人,看到这一众神仙而至不顾是不是杀你的,就手舞足蹈的冲着这边跑。

这下谁也下不去手了,天妃将身着的羽衣披在你身上,就这样抱回天庭,天妃对众人言,我家宇儿刚刚也是这个年纪,你们说她是祸害,可她这么小可害过一人,我们好好教养是什么造化也未可知。

你人小鬼大身份不低,唯有天妃处敢收留你。

之后我便都知道了,我无父无母,顽皮不守规矩,有天妃为姨母,有阑宇是哥哥,我在天界并不孤单。

可是天界的仁慈给自己埋下祸根,立世以来,天界从未倾覆,凡间或许有战祸,魔族也可能有内乱,唯有天界稳重如山的永世安稳,斗转星移稳如磐石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撼动。

可是天空化为形体还有另一种作用,世间万物此消彼长,天空的性情源于凡间众生的悲喜。天空的情愫多一分则凡间众生少一分,魔君降世其实为引祸,将人之祸引为自身,形体被消归为其一,众生便恢复平常模样。

而我每张一分,凡间众生的感情便消一分,没有感情的众生只懂得努力生长,麻木不仁。

“你也晓得了,你就像那凡人种的罂粟花,花朵虽美,却只是表象,你的出现足以祸乱众生。”

“我不明白。”

“天界呢,住在芸芸众生的心里面,要是凡人无心无情,则天界自然无存,月满之日离祇古劫,万神寂灭。”

“阑宇不忍心你为了天界年纪轻轻的死去,得天妃首肯下界调教众生,只是肉眼凡胎遇救万民实在是杯水车薪,司命算过了,他这三世都不好且都是早夭。他都是为了你,你可否明白。”

想到阑宇,心里像沉在水里,喘不过气,原来我本不应该活下来,“我明白了,月满前一天应该都来的及吧。”我想起菖蒲花死前说的话,我大概是没机会讲给他了“如果我死了,千万不要忘掉我啊。”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都说了要救你,怎么会让你死,你有听过镜华录吗”

“没有。”

“如今你是没时间参悟了,这么厚的一本,还好我熟读各种古籍。凡人总讲世事无常如同镜花水月一场空,实则不然,镜华录上就记载了这么种方法,不过记载不详,只知其名因为年代久远需要自己查找。书中的方法将半弦月如同镜子镜子,照影留形寄生灵魂魄与其上则可以寄魂之用,满月之时,魂与形具留在暗处,如同寂灭,其实在晦暗处等待,时光于此地不同,若是有相识的人来接引,便可回来了。”

“感觉很难,很难,真的需要这样吗,明明知道只要我不在了就可以解决一切,还费力做这些干什么。”

“想什么呢,阑宇还在下界为你努力,让你活着你就活着呗,如果我们都忘记接你,你就在那里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谁也碍不着,记得时间不多了,离月圆还有三十六天东西不多这几样,你抓紧时间赶紧查好找到,按上面的方法做。

我哆哆嗦嗦的接过这张纸,不想自己的生命仅仅寄托在这张纸上。如果一个人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会早早死掉,那她一定会马不停蹄的奔向自己最重要的事,就算时光虽短也不要留一丝遗憾,可最悲剧的是一个人以为自己的生命万寿无疆,一直在奔奔藏藏左左右右,将心事压在心底,觉得无论何事都可以在自己漫长且无聊的生命中蚂蚁搬家似的做完,结果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就要死了,什么都来不及了,还真是讽刺呢。

如今我是一个人,阑宇不在,天妃也没将一切告诉我,或许是希望我安安静静的走吧。

藏书阁,晚秋暖阳的光把书籍里的墨香晒得一丝暖暖的味道,想不到这里是一处好地方。

镜华录,引月入镜,录尽此生之幻象,身形虽灭,其忆犹存,游魂寄月影而生,吸凡人旧忆而存是为恶土。

若欲寄镜而生需三途草,雪微灯,世事如千江过影,不使思绪寂灭。

东西很简单却都是隐语,不知实物为何,邑遥讲需自己查的就这个,可是我素来不喜读数,从何查起呢,我叹了口气,一切凭天意,若是找到就有机会吧,找不到就算了。或许这就是天界的慈悲,不直接告诉你死掉好了,而是给一个遥不可及的希望,在希望一点一点磨没有之后明白自己该何去何归,我看向天边的那抹寂静的深蓝色像极了深海的了无所测。

就在这时,我出门遇到等候的天妃,天妃或许来试探我的口风,或者来磨一磨时间,也趁这个机会我定一个时间一个离开的时间吧,离月圆还有三十六天,若我在这三十三天中找不到,估计就是命中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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