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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世情薄,人情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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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灿一步步走上云山,目尽处,云山苍痍,雾气弥漫林间,远处看来,烟波浩渺,山林景象,明灭之间。

落叶满空山,一重又一重,空阶无人扫,只余徐灿与身后一名少女行走在直通云山的一条长阶上,鸟鸣一声两声,和着脚步踩踏积叶沙沙,西风骚屑,催人憔怆。

秦玥儿随着师父一路从岱舆走来,跨山越海,风尘满面,即便是道家第三境的清静境修士也有些勉强,但师父一路上沉郁,正是伤心时候,即便她体会不了伤心缘由,但过了不懂事的年纪,她不会叫苦,只是有些担心师父身子了。

想到师父是为墨宗宗主而来,她也曾听师父或一些传闻提及过墨宗宗主,君子可以当,当然这里的君子同儒家境界中的君子不同。她也是知书达礼,这样的君子二字,有多深重,她自然明白,所以一直也敬仰不已,希望哪天也能随着师父见一见。

不过她平时听到的,赞扬声有,骂声也有,师父会笑骂他的迂,旁人会怒骂他的迂。但两者皆是骂着一个东西,态度却截然不同,一直在岱舆仙山,远离人世混浊的她自然不解。

沿路看着云山颜色,在秦玥儿眼中别是一般风景。看惯了四季花开,树叶蓬蓬如伞盖终年不谢,看看林木挂素霜,更好。落叶蹁跹,不差满园蝶舞,秋雨寒凉,不差春风和畅。

徐灿最终登上山顶立于溪旁的亭,亭中三根石凳,一只石桌,一切依旧,除却故人不再。

亭被李青山命为沧浪亭,临近的只是一条溪涧,是山顶积雪化作水流汇集而成,却被李青山叫做沧浪亭,常人会难解其意。李青山曾对宁然解释:“古书上写‘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为师只是认为,沧浪水浊,更应濯吾足。儒家至圣训诫弟子颜回圣人,儒家后生便从此崇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李青山后来叹道:“儒学昌盛之前,至圣也是潦倒困顿,但从未想过去独善其身,只是,不想让弟子走自己一样苦的路。可谁知,如今的儒家,所谓明哲保身、锦上添花者几何?那乱世,又该谁来开太平?”

宁然对立亭中,听见感叹,便脱而出一句他前世看到的也切身体会到的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啊!”李青山便笑看着他:“是这个理,你的比我明白。读书人,如今都是儒家的读书人。”

谁人奈何,叹一句“方今太平日无事,柄任儒术崇丘轲”。讽刺这读书人,讽刺这读书人读的书,讽刺这罢黜百家的凄凉愤怒。

儒家人士,只治得了太平,开不了太平……

墨宗虽然有一个宗字,但实质上是一个学宫,但天下是儒家的天下,除去儒家学府,任何学府不得称“学宫”,因此墨宗布局和宗门内职务,都是与学宫相似。同样,除却道家、佛家、儒家,其余流派,一律不得称“家”。

徐灿便在学宫内一处临近断崖的回廊坐下,观遍学宫后,反而心中越来越平淡,没有了凄伤,没有了对大唐的怨怒。便如一层层尘灰,洒上心头,愈埋愈深,但归根结底,还是忘不了的。

死者已矣,到最后,生者不得不把一切放下,或是深埋,或是索性忘却,因为生者总归还是要过活的。

云海翻涌,徐灿和秦玥儿都不约而同的向上山的青石路看去,雾气之间,竟有一个身影朦朦胧胧,并且越来越清晰。几息之后,便如游鱼浮出水面时水花从背部滑下,缭绕浮动的薄雾从来人身边划过,露出一个年轻的脸庞。

秦玥儿看着山下穿鞋一身草鞋布衣的少年,因为是修行人,视力比常人更好一些,秦玥儿看得清少年的头发衣服微润,面色憔悴,估计是毫不停歇的赶过来的。

徐灿也觉得有些微奇怪,云山上的人,面对大唐军队至死不从而顽抗到底的有,但最终不是被杀便是被抓捕,而那些畏缩不堪,选择明哲保身的人更不会回到如今这个是非之地,如被知道,怕是又逃不脱一个反叛名头。因此这时还有人会上山就会显得很奇怪了。

但徐灿有些猜测,十年之间,她和李青山书信来往,她也了解到青山在七八年前收了一个弟子,只是看着这个少年,她还不太确定,毕竟如果真是作为青山的唯一亲传弟子,少年自然不会不战而逃,那么大唐军队后来攻上云山时那个少年自然不会有幸免的法。

然而回廊中二人注意到了宁然,宁然却还没注意到二人,依然一阶阶的登着青石板路。学宫房舍较多,重叠交错,两个人影,自然也不再如宁然在空旷的山道上一般那么显眼了。

宁然直接穿过偌大的墨宗房舍,走到了位于墨宗后的一间房屋。宁然直接干脆的脚步到了这里就突然定住了,变得犹豫不决。

他上山时,看见了马蹄踩踏的痕迹,走进墨宗时,看见遍地干涸发暗的血渍,门扉窗棂上的刀痕箭羽,都不曾阻碍他的脚步半分,甚至面无表情,似乎毫无触动。

但当走到了这扇熟悉的门前,宁然再也无法抑止住内心的悲痛,所有的情感在这一刻终于决堤一般奔涌上心头,酸楚、委屈、愤怒、无力。

十年之前,他忍受秋冬冰寒的同时,还忍受着人心的冰寒。他是一个孤儿,十年之前的十年之前,他还是一个孤儿,两生两世,都是如此,他总感觉上天给他一直在开玩笑。

在过去的几个十年里,他看过太多的冷漠,如果一个人寒心久了,那就会成为一个如他所讨厌的人一样心地冷漠。

十多年前的十多年前,他父母在他五岁时死于一场意外。在最初的那一刻,在父母的葬礼上,他看见了亲戚关怀的眼神,安慰他,一家家争着给他这个可怜的孩子经济上的支持,一只只援手都毫不吝啬的伸向他。

然而仅仅两年后,一家家都变成了推诿,借一个比一个更好听,每一只援手都默默的插回自己的。然后他失学了。七岁的孩儿也找不到工作,每一位老板都拒绝一个这么的儿童,他除了乞讨别无选择。

后来他看过的冷眼越来越多,也明白了很多,亲戚始终都还是亲戚罢了,自私是没有错的,也没有理由会为了一个血缘关系或远或近的孩付出什么,他也无法要求更多什么。

最重要的是,宁然知道他们的想法,一个前路注定黑暗迷茫的孩,即便他们如今付出了,以后又能获得什么了?指望这个孩儿以后来赡养自己吗?一个庸庸碌碌的人,甚至长大后也会穷困潦倒的人,他的亲戚们认为他们的付出只会一毛钱都得不到回报。

如果抛开人情,抛开良心,这个算术是正确的,然而他们都会在计算付出与回报时,自然而然的忽略了人心中的道德,因此,算式便错了。

所以后来宁然因为高烧病死在都市里一个充满垃圾、恶臭扑鼻的阴暗的巷道里时,他也没有任何抱怨为何没有人来帮助他,因为虽然额头上滚烫如火烧,但他心早已经冷了,他深深地明白,没有人会来帮助他的。所谓悬壶济世的医院药店,没有钱,又有多少人能施舍一包退烧的药给他?天下攘攘,利来利往。

他最终到临死前一刻都没有抱怨,他只记得当时本应滚烫的泪水划过时他只觉得那是冰凉的,他认为那是因为他脸太热了的缘故。他从一个认为人间有真情的天真孩童,变成了一个认为每个人自私自利是理所当然,是可以被理解的少年。

后来十年后的经历,却依然父母双亡,自孤苦无依,重复着上一世的苦难,甚至因为这个世界的人更贫穷,他的生活更艰难。

他在燕州四处流浪时,时常想起上一世他想过的一件事。他当初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饿死了,或者病死了,炼狱又会在哪儿呢?至于天堂,他从来不敢想象。

后来他再次醒来时明白了,原来他又回来人间,原来地狱一直就在人间,所以他来了这里。

人道人情冷暖,直到遇见师父,进入墨宗,他才感觉到了人情的温暖,他才明白“人情冷暖”的含义,除了人间的料峭寒冬,原来还有春日花繁。人情冷暖是指人情有冷,亦是有暖。

宁然强忍住泪水,吸了吸鼻子,“吱呀”一声缓缓推开了面前的隔扇门。

宁然过来时看了房屋周围,发现整个宗门内,就这一处依然如旧,看不见刀枪剑戟的痕迹。虽然他不明白为何会是这样,但最好的结果已经是这样了。

屋内简洁,一床一桌一凳一柜,桌上整齐的摆着许多书籍累在一起,一只浅黄的信封摆在书桌中间。

宁然忍住的泪水终于还是止不住的流下了。本来他以为他其实心已经冷了,在看见这封信的一霎,他确实感受到了心中的那股温热。他用颤抖的手拿起了这封信,看着上面有如行云一般悠长的“宁然启”三个字,一路回来,本以为已经接受一切,不论看见什么都不会再流泪的他还是最终控制不了自己。

他这才知道原来即便他对这个世界早已失望到了极致,但他的内心却从未真正的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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